滟滟随波千万里,旋旋波痕百皱来。

望山

坐酌泠泠水,看煎瑟瑟尘。

无由持一碗,寄与爱茶人。



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。

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



四月,小杨山,清风铺路。


山中起了一层淡淡的雾,成片的绿被淋漓的白所轻掩。万籁俱寂,没有风吹叶落,没有鱼戏水波。段艺璇牵着马行走在看不清踪迹的山路上,她身负古琴,手提长剑,默默地走。山雾清凉扑面,像是一种无法拒绝的毒,几乎沁骨入髓。


清白的水汽逐渐变灰,段艺璇已然错过宿头。前后皆无镇甸,她只好四下寻觅起人家。不知从何时起,脚下的土地渐渐开始显出一条路来,段艺璇心里一喜,牵马沿路而行。曲径通幽,她已能闻见炊烟。举目四望,山雾依然高耸地缠在树木之上,她找不出炊烟的具体位置,步履却不经意间轻快起来。在这静邃的山林,木柴燃烧的味道格外令人安心。


终于,她看见交错在土地上翠绿的竹篱。小路两侧尽是陇田,间缀着成行的青苗,不远处有一堵矮墙,炊烟正在灰墙黑瓦围起的方块里袅袅而起。到了。那木门轻掩着,门缝足有一掌之宽,仿佛是在等待她的到来。即使段艺璇清楚,其实是这木门已有些腐朽,无法再如往常那般紧闭。她往院子里望去,瞧见一人躺在竹椅上,脸上倒扣着一本打开的书,旁边的小竹架子上放着一茶壶一盖碗。那人的手搭在扶手外面轻轻晃着,似是睡着了。段艺璇看得有些愣神。她看见在竹椅旁燃着的火炉,看见被随意丢弃在地上脱鞘的长剑,看见那剑鞘旁边被打碎了的酒坛。


太美了。


她这一路千里行云,借住过的山宿何止十家,可叹的美景何止百处,却从未见过如此自由烂漫而潇洒隽永的画面。她突然有些不忍心,不忍心推门而入打破眼前这幅绝卷。


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,那人翻了个身,书掉在地上,正对着那扇木门。


是个女孩子,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。她趴在竹椅上,缓缓睁开眼,望向段艺璇。


段艺璇看得呆了,竟忘记起身。


那女孩满眼笑意,指着那道门缝问:“门外何人窥户?”


好像起风了,但她并没有听见沙沙的声响。她暗自笑了一声,这么书酸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显得有些可爱。她整了下仪装,故作正经,淡淡地道:“一旅人耳。”眼见得那女孩捋乌发,动金莲,款款而来,段艺璇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。衣袖微微而起摇,四下的山林却寂静到听不见一声鸟鸣。


“客请。”那女孩开了门,满眼笑意地说。不等回话,她便自顾自把马牵进了院子,并不管依旧呆站在原地的段艺璇。她望向她的背影,终于也踏入小院。


一片叶划过,天色暗淡下来。


那女孩栓好马,转身问道:“客欲饭食?”段艺璇以为她这里重礼尚文,正欲深施一礼聊表谢意,她却迈步上前,一把抓住段艺璇的袖子,笑着说道:“山里人家没得这些礼节规矩。”


原来她会好好说话。


“来,正巧饭已做好了,你去屋里搬张桌子出来,准备吃饭了。”


怎么又突然这样不拘小节了,段艺璇越加奇怪。她进屋去放了琴,搬了桌子,刚拿了两张凳子出来,餐盘、汤碗、筷匙已在桌面上摆得整齐,那女孩拿了草料正要喂马。


“你...主家,吃完再喂马也不迟。”段艺璇讪讪道。她未曾料到投宿的人家会这样热情好客。


那女孩听闻,把草料随手扔在一边,坐在段艺璇刚摆好的凳子上。“别叫什么主家,搞得像什么土员外,我有名字,我叫刘增艳。客又如何称呼?”


“段艺璇。”


“来,吃饭。”


对自己的突然到访,刘增艳似乎不以为意,段艺璇却忍不住起疑。怎么,明明家中只她一人,满桌饭食竟如此丰盛。刘增艳拿起碗筷,依旧是自顾自吃着,并不在乎她狐疑的眼神。


段艺璇也端起碗来,饮了一口黄羊汤。夜幕来得出奇的快,上弦月已然在半斜的天上低悬。月光洋洋洒洒,在每一处瓦砾每一株青草身上流转纷呈。段艺璇有一种错觉,那微微扬起的灰尘像是它们的呼吸,在回应月光的豢养。


吃过饭,段艺璇帮着一起收拾东西。刘增艳又从屋子里搬来一把竹椅,和她白天躺的那把并排放在一起。喂完了马,段艺璇和刘增艳一起躺在院里,清爽的月色扑面而至。雾早已散尽了,不然漫天璀璨的星也要一同变得潮湿。


“你会弹琴吗?”刘增艳侧着身子蜷在竹椅上问道。尽管闭着眼,睫毛依然微微闪着光,仿佛结了露的月光滴落在那。段艺璇如在门外时那样望着她,心中有些触动,又觉得可惜。如今自己也置身于这幅绝美画卷中,眼前这女孩却不愿露出眼睛。


“怎么不一起看星星?”


“星星我看得多了,而且...你更好看。”刘增艳嘟囔着说,夜色蒙在她脸上,看不太清她的表情。”


“好看,怎么不多看会儿?”段艺璇有些开心。


“再看的话,我怕我会不想让你走。”


“我会弹琴,而且弹得不错。”段艺璇笑了一下。


她终于睁了眼,眼波缠着月光一起浸润在夜色中。“快,弹首我听听。”


段艺璇取了古琴回来,席地而坐,轻喃道:“敬月光与你。”随后挑拨琴弦,音律飒沓而出。


起风了。


刘增艳听得兴起,起身去拿了扔在地上的剑,和琴而舞。琴音绵密如山间晨雾,剑光灿淡如傍月繁星,霎时间,院子好像活了起来。段艺璇突然听见泥土间的虫鸣,听见汩汩的水声,听见鸟儿扇动翅膀,微动的风吹响山林,于是琴音与剑光穿林抚叶而去,又和风同尘而来,那半个月亮依旧冷冷地映照着古朴的院落,并不在乎这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是交织亦或盘旋。


刘增艳扔掉剑的时候,段艺璇也停了琴。她躺回竹椅大笑,说:“痛快。”


段艺璇并未起身,看着正伸懒腰的刘增艳说:“这感觉很奇妙。你在舞剑的时候,我感到一切都是活的,又好像只有我们活着。”


“回屋去,夜深了,该睡觉了,明天还要赶路吧。”刘增艳转头望向她,段艺璇却有意无意避开了她的眼神。


“好。我睡哪里?”


“我家里小,只有一张床。”


“这...”


“反正你这么好看,我可不忍心让你睡地上。”





清晨,刘增艳送段艺璇离开。其实有些不舍,段艺璇心里清楚,这一辈子再不会遇见第二个这样的人。可她还是走了。


段艺璇继续在山林前行,依旧身负古琴,手提长剑。不过临别的时候,她们交换了佩剑。


她的剑拿在手里,如一曲温润的水流,清澈,柔和。她往前走,一步一步,不敢回头。害怕看见她,害怕看不见她。


其实刘增艳确实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。段艺璇看不见的,还有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失掉颜色沦为黑白的,被卷起的世界。而她依旧往前走,直到某一次不经意的眨眼。


刘增艳回了院子,拿起话本随手翻了一页,如昨天那样盖在自己脸上。这话本又臭又长,她实在懒得看了,但要说为什么非要躺在竹椅上用它盖着脸,她自己也说不清,只是觉得这样躺着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与放松。着实有些累了,一会儿又要去煮饭,今天做点什么呢。


当然,她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。她也懒得记了。




四月,小杨山,清风铺路。


段艺璇策马而归,一路难掩内心的欣喜。进书斋后,她回到书房,迫不及待地打开行囊,拿出那幅她心念已久的古画。长卷在书桌上舒展开,巍巍山林赫然桌上,浩浩山风几欲破纸而出。那画里的山腰上,有一处并不显眼的小院,薄雾笼罩其上,竟与自己的书斋有几分相似。段艺璇忍不住抚摸那里,雾气竟像是被抽走般迅速开始涌动,水墨沿着手指蒸腾而上,她来不及反应,被灰雾裹挟进了画里。最后一秒,她看到那院子里原本被雾掩盖了的炊烟。


她身负古琴,手提长剑,牵着马默默地走。她并不记得自己从哪来要去哪,只是山雾像一种沁骨入髓的毒,牵引着她不断往前。


天色已然有些灰了,找个人家借宿才行。




段艺璇在书桌前醒的时候,那古画已被卷了起来。她重新系起了画轴上的绳结,爱惜地把它收起来。她已丝毫没有刚才看画时的记忆,但她知道,她很爱它。


有时候段艺璇会想起这幅画,却怎么也记不起画的内容,所以她常常会拿画出来再看一看。可她每一次醒来,都会忘却画里的一切。她深陷某种可悲的循环而不自知,或者说,欲罢不能。



而炊烟依旧袅袅。




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情节概括


以防有人看得太快没懂。


段艺璇得到了一幅画,她在打开看的时候被吸进画里。她在画里的时候没有现世的记忆,只是本能地要往前走。刘增艳住在山间小院里,段艺璇每次进入画中世界都会在这借宿一晚。刘增艳不会失忆,已经招待了无数次段艺璇,段艺璇每次从画里出来都会失忆,忘掉她看到的画面和所有记忆,但对画的好奇与心里残留的追念让她常常打开画一探究竟。两人的故事就这样循环往复,刘增艳会天天等待段艺璇的到来,只是段艺璇每次来的时候,都已不记得她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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